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料峭生

嘉庆帝王登基,内务府为道贺新帝登基,特在朝廷重臣中挑选出八名品貌双全的秀女,即日起在家中研习宫中礼节,二月初二,由父兄亲自送入紫禁城神武门候选。选中的美人就地受封,落第的美人由父兄马上领回,可自行聘嫁,以示恩宠。 王适安最小的女儿王思思也入选了。圣旨一下,众秀女家中上下都欢畅无限,四处采办宝贵胭脂水粉,珠翠绫罗,指望一月之后女儿得入君王之眼,连带着全家富贵。 可王家却是另一番光景。本来,王思思与陆文笙一早就结下了娃娃亲。两人两小无猜,爱好相投,秉性相合,现在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龄,双方爹妈正要安排两人成婚,谁知一道圣旨从天而降,王陆两家如坠冰窖。 王思思得知消息后便自绝了饮食,整天啼哭不止,陆文笙日夜守在绣楼之下,呆呆望窗而坐。 王适安明白,女儿才貌强过其余美人数倍,千万没有落第之理,急得他在书房中老泪纵横。正在此时,突然有门房匆忙来报,说门外有个少年自称是王适安故交之子,说是有措施令王小姐启齿用饭。 王适安闻言大惊,女儿绝食之事他甚为小心,生伯走漏消息后,内务府会问上个有负圣恩的罪名,怎么这门外的少年竟能知道。这一惊,好像是被人翻开天灵盖,倒了碗冰水下去。他定定神,擦擦额上的盗汗,命门房请少年进来。 不一会儿,门房领着个二十岁左右的生疏少年走了进来。 那少年生得剑眉星目,相貌极为俊美。王适安立即起身相迎,正待启齿询问其来源。少年突然抢步上前,在王适安眼前双膝跪倒,口称替老母谢恩公救命之恩。 王适安又惊又奇:“敢问令郎高姓大名?我竟不记得曾救过何人的人命。” 少年笑道:“在下名叫料峭生,恩公乃是忠厚长者,与人恩惠之事自是不会长记心中,我与家母却一刻也不敢相忘。多年来,家母一直想找时机答谢,但恩公一直事事如意,直至三日前小姐人选秀女……” 料峭生说到此处忽然顿住,王适安心中一惊,随即醒悟,挥手将正在书房中伺候的家丁遣走,然后问道:“恕老朽年老,实在记不起救援过何人,令郎又是怎样知道老朽家事?” 料峭生神秘地一笑:“晚辈今日前来确实唐突,难怪恩公生疑,但事出告急,家母知道恩公难以自脱难堪之境,特命晚辈前来为恩公排除陇困。” 王适安迷惑地望着他:“那你怎样排除?” 料峭生道:“晚辈不才,自幼修习异术,一月之后神武门前,必定能让圣上对小姐视而不见。这一月之中,恩公只消大门紧闭,无论听见什么奇事,都漠然置之便可。” 王适安听得更是心惊,此人不止是知情,并且是尽知底细,这样的人不问明显来源,那还了得!正在思忖间,那料峭生已经深施一礼,回身快步出门而去。王适安急命家人将其追回,家人跑出去半晌又气喘吁吁地回来道:“老爷,那位令郎脚步忒快,转眼便不见了踪影。” 王适安细细回忆这叫料峭生的少年,举止间毫无恶意,眉眼相貌也不似奸佞之徒,但听其所言实在令人难以置信。 正在愣怔间,突然抬眼瞥见女儿自绣楼漫步而出,呼唤侍女传饭。王适安立即上前探问,王思思一脸茫然道:“也不知道怎么,适才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言道‘听凭海浪翻天起,自有中流稳度舟’,随后只觉心中安宁,豁然开朗。” 王适安不禁骇然,这才相信自己真的碰到了怪杰。 接下来不出一日,正如料峭生所言,都城中真的出了件奇事。 都城中有个菱角胡同,乃是著名的风月场合,这条街有个不成文的行规,每年正月十五,所有的妓女都要在胡同尽头处的浣花楼大戏台上献唱献舞,任由前来的客人点评,魁首可得花红百两。 菱角胡同里有个讨饭的孤女,名唤阿蓬,生得丑恶不堪。正月十五这天,突然有个生疏少年将她带至浣花楼的包间,也就一炷香的功夫,此女再踏出房门,竟陡然变成个姿容俊秀的女子。 是夜,阿蓬得了魁首之名,她站在浣花楼上大声道,自己的妆容和发髻都是料峭生所为。 众皆哗然!一夜之间料峭生之名传遍都城。秀女中有一位是通政使蔡庸之女,他府中管家听闻此事,立即派人找到料峭生。 蔡通政大喜,许下重金请料峭生为蔡小姐试妆。花厅中,只见料峭生打开随身的七星箱,先抽出第一层屉,内中满是缠捆好的乌丝,他将数根乌丝插入蔡小姐髻发中,蔡小姐的头发立时变得如面团一般,随他摆弄,自成形状。他又打开第二层抽屉,从内中取出一把鲜红如血的豆子,随手在蔡小姐盘好的髻发中随意点入……接着他又打开第三层抽屉,从内中取出一把银白粉末,匀称撒在髻发中……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,料峭生终于将头盘好,又打开剩下的抽屉为蔡小姐上妆。那蔡家小姐不过中等之姿,但经他巧手一番刻画,竟变成了上佳的模样。但即便如此,看在眼里也只是好看罢了,并无惊鸿之感,尤其那个离奇的髻发在蔡小姐头上晃晃荡悠,看着像是顿时就要坠下来一般。 蔡通政不禁大失所望,正要启齿发难,只听得料峭生朗声道:“请小姐起身走几步试试。” 那蔡小姐依言起身,袅袅娜娜地走了几步,待走到第三步时,陡然间满身发出刺眼的光芒,头上髻发缓缓涌动起来,一步一变,好似天上乌云。蔡通政凝神看去,突然间,蔡小姐髻发一端露出一截金光闪灼的龙尾,那龙尾摇摆几下又隐于髻中,看得他日瞪口果。 料峭生又道:“小姐请行个礼试试。”蔡小姐依言对着父亲深深裣衽,起身之时头髻上陡然间钻出一条金色小龙,小龙在蔡小姐头髻上吞云吐雾盘旋数圈,忽然化为一根龙头金钗,龙嘴微张口中吐出一颗刺眼的明珠。与此同时一阵异香自龙嘴而出,弥散在整个花厅。蔡通政闻得如痴如醉,料峭生已发现他神情有异,随手将衣袖一挥,那龙嘴中的异香马上随风而散。 片晌后,蔡通政清醒过来,回忆刚刚景象,只觉如在梦中一般。 蔡通政喜到手舞足蹈,将通常里那个肃穆样子抛了个洁净,忘形地拉住料峭生的手臂,颤声道:“先生果真是世外的高人,神技通天啊,但此髻实在太显异常,有没有那种不太招摇,又能令人一见便心生爱慕的发髻?” 料峭生淡淡笑道:“这款盘龙髻,乃是我师父当年为一个征战疆场的女将所创,有护体与惑敌的功能,自然不合用于平常场所。盘此髻只是为了让大人去疑而巳,我自然有好多更为妙不可言的髻术。” 蔡通政笑道:“方才这盘龙髻已足显先生手段,却不知这发髻的功能能维持多久?”料峭生道:“可保一日一夜。” 蔡通政点点头,道:“那尽够办妥我的事情了。”说罢冲管家使个眼色。管家会意,随即连击几掌,门外突然间冲进十数名仆人,将料峭生团团围住。 料峭生微露惶恐道:“蔡大人这是何意啊?” 管家笑道:“我家小姐乃是圣上钦点的秀女,为确保先生神技只为我家小姐一人所用,只能委屈先生在府中小住几日了,等下月伺候我家小姐着迷武门面过了圣上,先生便可带着报酬脱离。” 当下,那十几名仆人便欲蜂拥着料峭生向门外走去。料峭生此时突然哈哈大笑道:“好是好,只是晚生的老母年老体衰,行动不便,我不敢在外过夜,所以就不叨扰了。”众仆人听着话锋过失,立即便要出手擒他,谁知众人扑过去竟是空的。料峭生消失不见了,门外却遥遥传来他的声音:“蔡大人请定心,小姐入宫之前,我自会再来,届时准备好谢仪就是了。” 蔡通政惊得神魂不安,倒是管家神情安静,笃定地对蔡通政道:“东主少安毋躁,料峭生能凭空消失,必是异类无疑,我据说潭柘寺的舍生池水有。照出精怪影子的功能,那料峭生在花厅呆了足足一个时辰,何不派人前往取回池水洒在花厅,看看他的本相。” 蔡通政立即派数名仆人,连夜前去潭柘寺取水,说来也希奇,在门口刚洒了几瓢水后,一行清楚的犬足印便显现出来。 管家见有了功能,更为奋力地在花厅中泼洒起来,只见这犬足印大多盘桓在蔡小姐所坐的椅子周围。不一会儿,墙上也泼洒起来,少顷,果真在墙上映出了一个立着的小犬身影,那小犬约两尺来长,头微侧,左手持一把梳子容貌的物件,右手好像在空中抓着什么。蔡通政一见,大惊失色:“这还了得,快找道士来。” 管家将蔡通政拉在一边道:“东主,我看这犬精性子倒也平和,他乃是求财而来,不会随意伤人,小姐之事还要靠这犬精出力。何况,此事若是张扬开来,圣上势必怪罪,届时不仅小姐秀女的资格难保,恐怕于东主的乌纱也有妨害。” 蔡通政急道:“那你说怎样是好。”管家面露自得之色道:“料峭生曾说有年老老母在堂,需日日归家,那么,其巢穴必在附近。不若我先在附近暗中查找到他的老巢,他老母行动不便,我们将其捉回,那料峭生这般孝顺,我们劫持住他老母不怕他不听命于我们,届时别说小姐有了恒久的帮手,就是您让他做上几件不为人知的事情,又有何难?” 蔡通政听完,展眉笑道:“就依你所言行事。” 转天,管家带着几个仆人赶着那装有舍生池水木桶的马车,自蔡府门前一路泼洒,但几全国来,除了方圆几里内的狗都被他们泼成落水狗外,竟一无所获。蔡通政眼看入宫的日子越来越近,心中焦虑,整天地敦促管家,管家四处打探,终于找到专门克制犬精的办法。 乃是用米寿老人的胡子,加上十年的老鸦巢一起烧成灰,撒在犬精身上,可令其就地显形且满身僵硬。蔡通政大喜,立即遣家仆四处寻找材料,待老人须与老鸦巢找到之时,离秀女进宫还剩两日,管家将这两样焚化成灰,装在小布袋中随身携带,单等料峭生前来。 内务府所定的秀女入宫日期乃是二月二龙抬头之日,二月初一直至深夜,料峭生才在蔡府花圃中现身,蔡通政见了,喜不自胜,立即将谢仪取出,又把蔡小姐从绣楼上唤下来,请料峭生为其盘髻上妆。 料峭生这次为蔡小姐盘的是个状如牡丹的发式,看着毫无神奇之处,但只要看上片晌时间,便以为如同身入百花圃中,而跟前的蔡小姐恰如一朵最为艳丽醒目的牡丹。料峭生盘好髻后,又将一把粉末撒在蔡小姐头上,笑道:“有国色者怎能没有天香。”立时蔡小姐身上便披发出诱人的香气。 料峭生道:“这髻名唤天姿国色,定能令小姐在众秀女中脱颖而出……”他正在说话间,全没提防身后的管家已经从怀中拿出装有灰烬的布袋,兜头向他撤去。蔡通政拉着蔡小姐退却儿步,凝神看着料峭生的变化。 谁知那料峭生只是被灰呛得咳嗽了几声,然后淡淡地望着目瞪口呆的蔡通政,说:“做什么开这样的玩笑,弄污我一身衣裳。” 管家愕然无语。蔡通政讪讪而立,蔡小姐抖如筛糠。料峭生突然朗声大笑,取了谢仪飘然而去。 再说王适安,眼见进宫的日子邻近,一家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,到了二月二日五更,离进宫另有三个时辰,王思恩眼见再无指望,立意要寻短见,恰在此时门房进来通报,说之前那个名唤料峭生的少年在门外求见。 王思思与陆文笙听完也顾不得避忌不避忌,一起迎了出来。料峭生抬头望见王思思,匆忙施礼道:“亏得在下审慎,以小姐这样的倾城绝色,单单用魔术遮掩实在是难事。”回身看了看陆文笙又是连连点头,对着王适安道,“恩公果真好眼力,陆令郎日后前程不可限量。” 他随即将自己这一月之中,怎样在菱角胡同扬名,怎样引得各个秀女家人前来邀请,怎样陆续在其余七位秀女身上借盘髻施展魔术,讲给他们听,三人听得瞠目结舌。 随后料峭生打开七星箱,要为王思思上妆,王适安迷惑道:“令郎若是已经在其他秀女身上施法,那就不必在小女身上再费功夫了吧。” 料峭生道:“我给小姐盘的髻与其他人区别,名唤云隐髻,可令人视若无睹。这样才保万无一失,方可定心令小姐前往。” 少顷上妆完毕,料峭生又取出一个小包裹放在案桌上,说道:“恩公牢记,我这魔术只有一昼夜的功能,须提防圣上届时醒悟生出变故。是以,自神武门归来之后,你马上辞官远走,这是一月来,我自列位秀女家赚的谢仪,权当恩公迁居之资。”说罢回身而去。 三人眼看着料峭生身影消失在夜色中,解开包裹后,发现里面是一沓银票,数目竟在万两之上。三人又惊又喜,只以为如在梦中一般。 天亮之后,王适安与陆文笙护送王思思人紫禁城神武门。那王思思一进神武门,周身突然缠绕起不为人察觉的云雾,在众位色泽醒目的秀女之中毫不起眼,果真落第。 王适安大喜过望,服从料峭生之言,回家后告病辞官远走,在杭州置办了一处精美的宅院。 陆文笙念及王适安与王思思的友谊,自此发愤念书,次年春闱果真高中探花,嘉庆帝闻其已有婚约,当殿御赐宫花琼浆给三月假期令其回家完婚。 新婚之日,料峭生不请自来,将满满一木匣的珠翠首饰作为贺礼送上。陆文笙与王思思一见,禁不住百感交集,一起拜谢料峭生的大恩。那料峭生将一对新人搀起,回身对王适安道:“现在恩难已消,之后的日子再无挫折,晚辈的救母之恩已报,今后不会再来。” 陆文笙见他又要脱离,上前拉住他的衣袖,急道:“恩人今日务必把身份来源说明确,我一个堂堂男儿千万不能受这种无名之恩。” 料峭生面露难色,低头望见桌上御赐的两朵宫花,笑道:“不是在下有意隐瞒,实在是怕诸位心中不安,既然陆兄这样说了,那么,这两朵宫花就当给我留个怀念,陆兄他日若再见宫花,自会明白。”说完伸手取了宫花而去。 转眼数月过去又是冬至,嘉庆帝依旧例前去天坛祭天,陆文笙完婚之后再无忌惮,便带着老婆岳父搬回都城上任,此次也在随行官员之列。一行人出了斋宫行至花甲门前,陆文笙偶一侧目,赫然发现花甲门旁的一棵参天古柏上生有一硕大的树瘤,那树瘤状如两尺来长的小犬,惟妙惟肖,巧夺天工,犬的嘴上还叼着红彤彤的物件。 陆文笙凑近一看不禁大骇,本来正是料峭生取走的那两朵宫花。 待回家之后,陆文笙将在天坛所见告诉老婆与岳父,王适安忆及往事,大悟道:“怪不得他说我对他有救母大恩,当年我负责修建天坛花甲门,在勘察过程中发现有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古柏因为挡了路,工匠们要将它拦腰锯断。柏树生长迟钝,这样粗壮的大树只怕树龄已达千年,我立即阻止工匠锯树,回到工部细细研参图纸后,亲手重绘,将花甲门及甬道位置整体向南移动一丈,恰好将古柏位置让出。本来,他竟是那棵古柏上所生树瘤变幻而来。”女儿女婿听了,无不称奇。 王适安随后似有所思地捻须微笑道:“如此说来,这料峭生之名也算是御赐的。当年花甲门建成的第一年,冬至那夜刮了整夜大风,次日,先帝祭天路过花甲门旁,见这棵古柏一夜之间竟结出满树的冰挂,在阳光下刺眼醒目。先帝龙心大悦,曾经道‘料峭寒风生玉树,花甲门前朝圣尊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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